大老板儿

vicky_xie

    文章简介：他是个圆脸膛，黑里泛着红。浓密......大老板儿四五十岁的年纪，高高的......老板儿不是老板。老板管人，老板......那年冬天，生产队分派我跟车去送......那天去三挂车。三挂大车上的公粮......此时天还不亮，只在大地的东南角......离屯约摸十里光景，大老板儿忽然......上午十来点钟，大车才过完秤，赶......我如遇大赦，赶紧靠在大车箱板上......大老板儿头也没回，笑着骂道：“......他十口八口抽完了一根烟，抬手就......回来时，我坐在他车上。看着他兴......三挂大车首尾相接，奔跑在回程的......



　我至今还记得下乡当知青时那个生产队的大老板儿。
　　他是个圆脸膛，黑里泛着红。浓密的长寿眉高挑着，扬起在眉梢上的那几根，好有寸把长。络腮胡子稀稀落落的，有点枯干焦黄。围着嘴长了一圈短硬的胡茬子，不见他刮，也不见它长。
　　大老板儿四五十岁的年紀，高高的个头，直直的腰板儿。冬天戴一顶狗皮帽子，系着两只风耳，就像一大团毛绒顶在头上，显得个子更高了。他有老寒腿的毛病。无论冬夏，常年都缠着一副绑腿，秋风一起，早早穿上棉裤不说，棉裤膝盖上还要再绷上块光板羊皮，毛冲里，板兒冲外。胳膊上还戴着一副皮套袖筒，也是毛冲里，板儿冲外。
　　老板儿不是老板。老板管人，老板儿谁也不管。“老板”两個字后面多了个儿音，读轻了，念软了，也就跟老板儿的地位相称了。不过，老板儿虽说不是什么官，不能跟书记队长相比，甚至也不能跟会计比，但在生产队里，也还是在一般社员之上的，算得个有头有脸儿的人物。因而，大老板儿，在屯子里，也不是一般人能当得起的称谓。
　　那年冬天，生产队分派我跟车去送公粮，就是大老板儿领着。头一次接触，使我对他有了更深的印象。
　　那天去三挂车。三挂大车上的公粮，头宿就装妥了。第二天天不亮，就爬了起来，牵马套车。三挂车一个人掌包。掌包的管跟粮库算賬，管我们几个人一路上的花销。但掌包的和我一样，也得当力工，扛麻袋卸车。套车的活谁跟车谁帮老板儿干，但大老板儿的车，他不管，他是最后才出场的。车套好了，掌包的拉开嗓门冲着更房子里喊了声：“人马都停当了，起不起发？”他故意不说“出发”而说“起发”，也不知为啥。只听更房的窗户纸里，大老板儿应了声：“起吧。”少顷，吱嘎一声，门开处，先是一杆红缨大鞭子伸出来，接著是那一大团毛绒绒的狗皮帽子，然后才看见大老板儿高高的身影出现在一团白白的热气里。只见他来到车前，一偏腰身，一抬右腿，便搭坐在车辕旁，手里鞭杆一摇，鞭梢便在半空里挽出一个花来，又冷丁反劲儿往斜刺里猛一划，只听一声响鞭炸起，他嘴里“喔喔，驾！”吆喝着，三挂大车就出了生产队的大院。
　　此时天还不亮，只在大地的东南角上泛出一片鱼肚白。身后的村落，传来几声狗叫，几声鸡鸣。那叫声，也不知为啥，听着，却像遭了霜冻似的，冷冰冰的，毫无烟火气。田野一片荒寒冷寂。渐渐的，随着天光泛白，铁黑色的老官道在雾气里顯现出来，向远处的浓雾中延伸过去。血红的日头刚刚探出个脑瓜顶，就冻得哈着气在寒雾里发抖。路边老榆树一簇簇、一根根细密的枝条，也跟着在冷风中打颤。
　　離屯约摸十里光景，大老板儿忽然叫我：“快下车来，跟着跑会儿，老坐着，看冻坏脚！”他两手操着袖，抱着那根大鞭子，跟在车后面走。這時我才看清，他已经成了白眉白胡子老头。他穿了双厚牛皮板做成的靰鞡鞋，鞋带也是皮条的，鞋里絮着一窝乌拉草。由于腿疼，他跑不动，只是紧跟在车后头走，走路的姿势，有些左一拐右一拐的摇晃。
　　上午十来点钟，大车才過完秤，赶到了粮仓门口。粮仓是一排砖房，开着一扇挨一扇的大门。门里的粮食堆，堆得快到棚顶了。从粮食堆上，一路架着尺半宽的跳板，直达门口。我们几个人，得把三挂大车上的麻袋一个個扛到糧堆上，倒出来。起先，我用两手抠着麻袋底边的两个角，背着麻袋登跳板。一个麻袋一百八十斤，一背起来，立时压得我弯下身去……此时我一下子想起舞台上、银幕上那些码头工人装货卸货的画面，不曾想我今天也成了这样的角色！開始还行，不一会就有些吃不住劲了。背起麻袋，两腿就有些发颤，腰弯得越来越厉害，眼睛离跳板似乎也越来越近了。
　　“住住手，歇会儿。”大老板儿发话了。
　　我如遇大赦，赶紧靠在大车箱板上，直起腰。这时我才看见，别人并没有停手，还在一边扛着麻袋，一边嘻嘻哈哈地說笑着。原来是大老板儿招呼我一个人歇歇气儿。我知道，大老板儿是可以不扛的，他有这么严重的腿病，想扛也是扛不了的。他显然是看出我已经没有力气了，就招呼我过来歇着。他掏出一张白纸条，又从小布袋里捏出一捏旱烟末，摊在纸条上，一卷，卷成了一截头粗尾细的烟卷。掌包的瞅着了，说：“大老板儿，这里可不兴抽烟呐！”
　　大老板儿头也没回，笑着骂道：“你他妈别瞎嚷嚷了。谁能瞅着咋的？”说着，他把烟递到我面前，说：“来一根熏着，蛤蟆头，冲着呢。”我摇摇头，说：“我不抽。”他也就不再让，顺手掐去烟头上捻出来的小纸捻，叼住细的一头，四外看了看，划根火柴点着了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，瞇起眼，闭着嘴，烟从两个鼻孔里冒出来。他一臉好享受的样子，看了看我，笑了。说：“倒是个才出校门的学生，沒出过苦力呀。别忙，抻着点，过力了看伤身子。你别小瞧这扛麻袋，净使蛮劲可不行，上跳你也得有章法，要不的，就你这小身板，一把就给你压吐血。”
　　他十口八口抽完了一根烟，抬手就把烟头扔进了道边的雪窠里，接着一脚踩下去，烟头就不见了。然后，他爬到车上，把搭在胸前的两个棉手闷子的布带系到腰后，哈腰一拎，?起一个麻袋搭在车帮上，招呼我说：“来，你过来，用一个肩膀扛……我告诉你，这个手抓住前面这个角，那个手把住麻袋別让它倒，脑袋贴住袋子。走的时候关键得腰板拔直溜，越直越省劲儿。上跳的时候，后脚紧跟前脚，走快，走稳，还得走直喽。来，先扛起一个试试。”一试，果然灵验，扛起沉甸甸的麻袋，脚步比先前轻快了一些。就这样，他帮着我一直到干完。
　　回来时，我坐在他车上。看着他兴冲冲的样子，就问：“当了多少年老板子啦？”他脸上露出美滋滋的笑容：“哼！多少年？有年头啦！我比你还小那暫，就开始跟包了。后來就赶开了大車。这活可比耪大地強多了！当老板儿，出门的时候多，见识也广！你没看吗，外边天地有多大呀，走走看看，心也敞快！就是一个人在路上，哼唱哼唱也不觉得闷怅。哈！要是有两挂大车在路上遇着了，当老板儿的，就都使勁晃鞭杆儿，甩起鞭梢，喀喀抽出几个响来；那四匹大马也扭起屁股昂起头，个个抖得脖子下那一串铜铃哗啷啷响，嘿！那才叫个美！……”
　　他打开了话匣子，一路上没住嘴。
　　三挂大车首尾相接，奔跑在回程的老官道上。大鞭子摇晃着，不时抽出一声炸响。我们大声说笑着，猛一扭头，只见那圆圆的红日哐的一声落下山去，溅起了半天红光半天云……